改革与革命危机, 第十三章

2001年06月29日

荒唐的厂长与荒唐的股份制改革
(一九九八年九月、十月)

在我们工人完全没有权利参与和监督的情况下,人们曾寄予厚望的企业"股份制"改革,到底进行的何?

一位安徽某国营企业的工人 〔工〕 和我谈到了他的切身经历:


一个只知道捞钱的厂长

工:我们这个企业是机械行业。从八七年开始建厂,是一个新兴的行业,铝合金压制,有发展机会。如果好好搞的话,这个厂还是有前途的。那个转折点就是从上面派去一个厂长。在市场经济下,这个厂长追求的目标跟企业追求的目标是不一致的。他追求的是在这里干三、五年,上面关系搞好一点,可以调走升官儿,能够尽量捞点钱。企业搞得名义上是赢利实际上是亏损。

韩:那你能不能举一个例子,比较典型的,这个厂长他都做了些甚么?

工:去年我们改制的时候,大家不选他当董事长。为甚么呢?我当时在企业改制领导小组,和主管部门在一起开会的时候,大家说这个人公私不分。我们厂的生产原料是他弟弟开的厂提供的。这个厂挂的是乡镇企业,实际上是私人的。我们到市场上了解了一下,他弟弟提供的原料,价格要比市场上同等质量的要高百分之十多一点,质量又比同等价格的差。合金铝材现在市场上的行情大概是一万二千多。我们在他弟弟厂里今年买的是一万三千八,我讲的是八月份的行情。去年、前年一直都是这样。一吨都要高出市场价一千多,我们厂一年要用合金铝大概三百吨左右。

韩:就是三十万?

工:可以这么说。还有一些间接的。比如说,我们交给别人的货,他很少给现钱给你,给期票,就是三个月一期六个月一期的,要承担利息。我们从人家那里拿来的是期票,给他弟弟的是现金。他弟弟不承受利息。

韩:利用手里的职权,他的亲戚开的厂供应本厂的原材料,然后从中获取暴利。那时是不是"股份制"改革之前的"厂长(经理)负责制"?

工:对。讲"厂长(经理)负责制",一个是对国有财产保值增值,一个是企业的盈亏,还有其他方面,比如说安全要负责任,是吧?但有时候不是那么回事。就说企业盈亏的话,他可以找客观的理由,甚么市场疲软啊,甚么东南亚金融危机啊等。企业亏损了,只要跟上面领导,跟县长关系搞好一点,他们可以调动。

韩:厂长把企业经营成这个样子,自己的工资也减少了吗?

工:如果厂长是靠工资吃饭,那是最孬种的厂长,是最不会当厂长的。他,一是利用职权,利用他弟弟的厂给本厂供应原料;二是任人唯亲。厂里的工人谁要是跟他好一点,安排的工作就好一点,给点小官小帽子戴一戴,这也可以捞到好处啊。我刚才讲的是铝材的回扣,还有其他方面的原材料的回扣啊,工作服啊、厂里的福利啊。还有,我们到外面去应酬,每年要送很多的礼物。我们是送土特产,比如说茶叶呀。他让自己的弟弟或是朋友买四、五十块钱一斤的茶叶。拿到厂里去报销,就是八十、一百。名堂很多啊。

韩:据你了解,这种企业的厂长,他的工资收入占他总收入的多少?其他利用职权的收入占多少?

工:我看,工资占很小的一部份。

韩:这我们就明白了,为甚么在所谓"厂长(经理)负责制"下,国企亏损而厂长经理发财。

工:对,厂长的侵吞是一个直接原因,但最要命的是他打算干个三、五年就不搞了,他不在乎企业发展的将来。如果厂长真正是按照市场经济的规律办事,真正搞好企业,拿一点要一点,占一点便宜,职工还能够理解容忍,是吧?但他对企业的总体发展,比如说:提高企业技术总含量啊,降低产品成本啊,提高产品质量啊,还有开发新产品这方面的工作,培养企业的后备人才啊,根本不管。他把企业的生命力扼杀了。可能过几天,领导的一纸调令,他就走了。像法国的一个皇帝讲的:我走以后那管洪水滔天。

韩:现在有这样一个主流的说法,说工人捧铁饭碗把企业给捧砸了。你觉得是不是工人的铁饭碗把这些企业给搞坏了?

工:我们前不久开了次职工大会,今年的生产任务完成得不好。今年县里下达的任务是一千五百万,到八月份为止只完成了三百万。开起会来,厂长在台上骂工人,说有的人不重视质量啊,有的人上班吊儿郎当啊,我说矛盾的主要问题不是工人不干事,是没事干。今年几个车间都放假,工人有能力没地方发挥呀。

韩:工人干活干得辛苦,但眼看那些创造出来的利润都从歪道里流到私人口袋里去了。哪还有心情和动力再去干呢?

工:对呀。当然,如果厂长看不见,就消极怠工浪费,这种情况也有。但是整体原因还是企业的机制问题。

"股份制"变成了甩包袱

韩:针对这个机制问题,在去年九月中共十五大以后,特别是今年三月份人大开过以后,朱熔基做了总理,好像要大张旗鼓地开始"股份制"改革。你们那里怎么样?

工:当时我们市里提出的要用甚么"大包干",你知道七九年的"大包干",的那种精神来搞企业改革,当作一项政治运动来进行。雷声大得很,我们以为,嘿,这回是搞真的了。我们也就很认真。

韩:那个时候为甚么要搞"股份制"改革呢?是因为企业里的"厂长(经理)负责制"不灵了呢,还是甚么其他的原因?

工:一个是他们可能是从小道消息听说,十五大要出台一些"股份制"政策。另外他们从别的地方学习了一些"股份制"改革。比如说山东有一个县,改革搞得很早,大概是九三年就搞"股份制"改革。我们县还派人到那边去学习了,主要是想甩包袱;第二个是认为国营企业改革的根本出路还是搞"股份制";第三个是有些人是直接想甩银行的包袱。现在很多企业都是资不抵债,他们想通过"股份制"改革把债务甩给银行,重新开户。过去是厂,现在是公司了。两个不是一家,你找不了我了。基本上是这三个考虑。

韩:以新的股份公司面孔出现,坏账就甩给银行?

工:我们这边去年的行话是组建股份公司。搞改革,地方领导很少有人从市场经济的高度来看待企业"股份制"的重要性。他们推行改革是用行政办法办公司。公司的股份从哪里来?几种形式:一种是企业有盈利或者有净资产的,职工掏钱把这净资产买回来;再一种情况是资不抵债的企业,我们企业是,把企业现有的生产性可用资产进行评估。企业帐面上假设是六百万的话,通过评估,有用的只有五百万,假设我们的负债是八百万,我们只承担相应的五百万债务,其他的三百万就想甩掉,挂在原来的厂上。按照当时的讲法就是"千年不赖,万年不还"。企业重新开公司,重开新户,企业内部职工每人出几千块钱。当时我们企业要求每个职工至少出三千块钱来入股。

韩:所谓"股份制"改革是因为,第一,银行借不出钱来了;二,想甩帐;三,想找到新的资金来源。所以就变成是,用了一个新的名字,开辟了一个新的财源,把资金的压力压在了职工的身上。

工:我认为有人是这样想的。但是,也有一些明眼人认为企业必须走"股份制"。但是这个路怎么走?我们企业改革经过这么多年,一开始是简单的放权,然后到企业"厂长(经理)负责制",再提出甚么转换企业经营机制,然后又提出建立现代企业制度,产权明晰。现在你明明讲这个是国营企业,实际上谁也不负责任。厂长不负责任,主管部门不负责任,大家都不负责任。这一直是理论界和企业改革著急的问题。

韩:职工是不是非常愿意出这个股份呢?

工:国营企业很多是积多重难返。有的企业难到发不出工资,难到没有一个定型的产品,没有一个工程师,没有一个像样的技术人员这种程度。多年来简单重复再生产,搞得企业一点后劲都没有。缺乏人才,缺乏资金,缺乏定型的产品,它的产品根本就没有市场。像这种企业,职工怀疑:我们买了以后,靠我们一人手上的一、两千块钱,加起来也就是几百万块钱。有的企业小的就只有三、四十个人,假如一个人出五千块钱的话,也就是十万、二十万块钱,有甚么用呢?很多职工就是不愿意出股。但有的企业,比如像我们的企业吧,它的产品,就当前中国的产业政策和企业产品结构方面,还是有市场潜力的,只要我们加强管理,降低成本,提高质量,开发新产品,还是有前途的。我们企业的职工愿意入股,也入了。因为我们企业前几年工资还不是太低,工人拿钱也不是太困难。

董事会无权选董事长

韩:那么,从大家入股到现在,情况发展怎么样呢?

工:有股权没有说话权。去年入股以后,我们以为是按《公司法》的规范进行操作。职工也入了股,甚么选举办法啊,公司章程啊都有了。

韩:就是董事会和监事会的选举办法?

工:对。职工表决通过了,开了成立大会,也选举了董事会,根据公司章程我们选了五个董事。但是,之前不让发表个人意见。当时工人想叫进入董事会的人发表一些施政纲领之类,进行演讲。他们不让说。但也有人私下说。整个来说选举过程还是比较民主的。这是去年(一九九七年)十月的事情。

韩:也就是在中共十五大召开之后?

工:对,之后,十月十五号。

韩:中共刚刚召开十五大,确定了下一步的国有企业改革的方向是"股份制"和"股份合作制"据你知道,你们县里第一家企业"股份制"改革,向职工筹股,是从甚么时候开始的呢?

工:九五年就开始一个试点了。

韩:现在怎么样?

工:跟原来的"厂长(经理)负责制"差不多。没见好,也没见差吧。

韩:当时你们企业改革,你是以甚么身份呢?

工:是企业一个管理干部吧。

韩:其实是原来的干部坐在一起,然后讨论一下怎么干。根据上面的文件,作出计划,然后按照"股份制"企业应该有的程序,在去年十月进行了选举?

工:对。选举了董事会。中央提出"抓大放小",我们县里也要"抓大放小",因为这个企业在县里是一个有影响的企业,董事会不能想选谁就选谁。这五个人当中他们认定了原厂长。县委领导和县政府的领导,主要是县委书记要指定一个人。我们在选举的当天,五个人推选董事长。会前他们就跟几个董事做工作,不是明说是暗说的,希望保持稳定啦之类的话。后来选举是二比二比一,没有超过半数。

韩:会后呢?

工:县里成立了一个企业改革指挥部,连同主管部门的领导,县委的领导分头找我们,一个人承包一个,分头做工作,一个一个地谈。最后的结果更糟。先是二比二比一,后来是四比一了!大家都不选他了。最后县里硬性规定,这个企业改革暂缓,还是实行原来那个
"厂长(经理)负责制"。就这样,一直拖到现在。为甚么另外的几个董事不选他呢?因为从企业改革的过程中,他的做法大家都不认同。过去讲,这个企业是个好企业,盈利企业。清产核资以后发现这个企业是个亏损企业,而且亏损得很厉害。大家就找原因,厂长原来吹牛的呀,厂是怎么好怎么好。县里面也是经常表扬他。结果发现这个企业是个亏损企业,而且亏损得很严重。

韩:甚么原因呢?

工:原因很多,主要是国营企业的厂长是上面任命的,负盈不负亏。跟上面领导关系搞得好,我们这个地方叫"花钱修路"。这个路修得好,他两年以后可以挪窝,可以调到行政去当干部。

韩:你们认为这个厂长在任期间,把他的大部份精力放在给自己"修路"上了?

工:这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就是,他这个人是比较贪财的。我已经说过,他拿回扣。这造成我们厂的废品率比较高,不赚钱。他要"修路",厂里的非生产性开支就很多。给领导报销送礼,我们每年花掉很多钱。

韩:一年请客送礼的钱花掉多少?

工:有人作过计算,但不便说吧。

韩:因为他现在还在位是不是?

工:还在位。厂里有些工人想检举他,联名写信到检察院,省里、市里,都是石沉大海。现在内地的检察制度,说实话……。我有几个朋友在检察机关内工作,他们就跟我说,你还以为反腐败是真的啊?县的科级干部是归常委管的,检察机关要起诉或立案一个科级干部,必须征得县委常委班子的同意。

韩:这是内部文件?

工:好像是我们国家检察机关有这个文件。如果市里要立案处理一个处级干部,必须要市常委同意。市长、市委书记点头同意查,就查他;不同意查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都是这样的。

不买股份就优先下岗

韩:回到"股份制"。是不是大家都出了钱?

工:钱,出了。一个人三千吧。

韩:不出怎么办?

工:不出?我们县里去年制定了一个文件:不出钱,就优先下岗;不入股,就优先裁。不管你表现如何。

韩:如果这个县一级的方案是白纸黑字,摆在朱熔基的桌面上,你觉得他会做甚么?

工:朱熔基这个人还是雷厉风行的,这个县长的位子可能保不住。据我了解,去年这样搞,不是我们一个县的事,很多省市都这么搞。很多党委的领导和政府的领导都不懂市场经济,很可笑的是我们这地方的企业改革根本没完成,就开了一个甚么企业改革总结表彰会,市里还来验收合格了。其实没有一个企业目前是按照公司法的规范去做的。关键是甚么呢?是政府制定的游戏规则。让大家选举,结果是指定人。指定的人选不上,企业就暂时不搞"股份制"了。

韩:你们企业职工买股的这笔钱,是不是已经进入了企业的流动资金转动了?

工:对。

韩:就是说,以"股份制"名义从职工那儿拿来的钱。

工:又不按"股份制"去做。这就可气。

韩:对。职工选出来的董事,不能以董事会的名义去选出董事长;以"股份制"名义弄来钱又进入企业的流动资金。这是非法啊,这是诈骗啊!

工:是啊。有人想带头动员大家去退股,但工人都是要养家糊口。你要是出来闹事的话,把你搞个下岗,你又怎么办。也有人向县里反映过,讲这是违法的,他们不予理睬。他们认为他们是对的,"抓大放小"嘛?中央提出"抓大放小"是指影响国民经济整体,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企业。有些县,有些市,根本不存在大企业,都应该推向市场。

韩:"抓大放小"被理解成……

工:每一个地方都要抓一些典型,要拎在手上。

韩: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股份制"也好,"厂长(经理)负责制"也好,你觉得国营企业,有希望吗?

工:如果不是一斑,而是全豹的话,我是报悲观态度的。最后肯定是工人最倒脢了。今年我们有几个车间放了几个月的假,一些工人一分钱都拿不到。名义上没有下岗,实际上没有工资。我们实行的是计件工资,工人没有做就没有钱。

韩:大家怎么吃饭呢?

工:是啊。现在是各人自己想办法,没地方说理。我们县全部的改革,去年花了直接和间接的费用,大概是上千万。县的企业改革指挥部的甚么文稿费、办公费大概是一、两百万吧。头一个月就是三十万:包括成立指挥部,对企业搞资产评估的费用、宣传费啊、直接招待费啊。这是乘共产党的最后一班车,所以不该报的报了,不该发的发了。

韩:不该报的甚么报了,不该发的甚么发了?

工:有的企业亏损,它还发奖金;有的厂长趁改革之前买房子,也在厂里报了。

韩:工人也有一份吗?

工:有的是工人也沾了一点小光。但主要是企业的领导沾了光。

韩:那下一次再开始的时候,还要花一大笔的行政费用?

工:对。我们市好像大部份企业改革都停止了,原因可能跟我们不一样。我跟你讲一个很可笑的例子,一个小企业,厂长有土皇帝的做法。企业改革以后选了几个董事。企业的章程规定,凡是大事都要通过董事会投票表决通过才能够执行。他觉得这个很麻烦,办事效率不高,就一个人打了个报告,说要回到厂长负责制,把公司变回工厂。主管部门还批准了。还有,我们这儿有个国家二级企业,比较大,人数比较多。职工选举的时候没有那么大的会堂,他们实行两次间接选举。投票后把投票箱搬到别的地方去唱票。当时就有工人跳到台上去反对说"你们不当场唱票,谁会同意啊?"结果这个会就开砸了,这个厂的改革也就停止了。不搞了,怕引起乱。

改革最大的阻力来自一个利益阶层

韩:中央的政策,朱熔基的想法,到了地方,特别是到了县一级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你觉得,国营企业该怎么改?或者,应该怎么样扫清问题,才有可能上路呢?

工:我觉得,企业改到现在是一个瓶颈。这个不是在国营企业本身,是各级领导认识上的一个瓶颈。今年我们厂退回到"厂长(经理)负责制"以后,情况就更糟糕了。有人是变本加厉,要报复、整人。他把不投他票的人搁起来了,投他的票的人就给了比较好的工种位置。

韩:除了厂长以外,这四个董事是大家选出来的,对吧?这四个董事有没有想过要代表大家做甚么啊?

工:几个董事不愿意得罪县里的领导,怕今后的工作不好开展。

韩:"股份制"公司是独立经营,独立运作的……

工:但现在争取资金、争取项目,县里还是起作用的。

韩:现在的企业改革就是要把企业和政府分开啊。而且商业银行也在改革,以后商业银行也不受地方控制了。

工:这是市场经济的理想状态,但一下子是办不到的。商业银行的自主经营,很难做到。

韩:你对政企分开,商业银行独立运作及不受当地政府控制,都不怎么乐观?

工:短期内不乐观。朱总理说的三年内,是不是能完成,我有点怀疑。最大的阻力是利益。若政企分开,一些中、高级干部的权力欲、管企业习惯,很难一下子放开的。金融系统,国家银行在过去有一种惰性,不管放款的效益好不好,只管贷款单位给银行送了多少礼,或者是县里出面谈了甚么条件。每个银行领导都有漂亮房子,待遇都很高,与其他行业差距很大。同样的工作环境和工作条件,他们的收入相当於别的行业两三倍。

韩:中央的改革方针,会令他们丢失很多权力和利益,有一种抵触。

工:中国的事情根源,一个是政治体制问题,单从政府机构改革入手,很难推动;另一个是从甚么地方开始比较稳妥的问题。国家要先拿出一笔钱,把职工的失业保险和养老保险中,工厂没交的部份施弥补起来,然后才是企业改革、企业破产。有的企业改革不敢搞,就是担心企业破产,引起职工的饭碗和社会安定的问题。

韩:可是按你们单位的情况,就是一个责任和监督的问题。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呢?

工:如果行政不干预,大家以法制来治理的话,是很好解决的。关於"股份制"公司,它是按照章程办事,程序化运作的。要真是搞成"股份制"的话,工人还是会有主人翁意识的。有些地方搞了"股份制"以后,企业效益明显地好了。

韩:这个我们都在报纸上看到了。其实中央政府应该想一想,下级官员拒绝接受监督,拒绝对自己的工作承担后果,这种现状是怎么造成的?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工:中央的大政方针还是清楚的,一到下面就走样了,根本原因还是我们国家没有实行民主政体。新闻传媒监督不了,人民代表大会监督不了,我们老百姓更是没法监督。缺乏监督,就没办法。行政领导欺上瞒下,只要跟上面关系搞好一点,然后对下面采取一些压制措施的话,他的日子会很好过的。我想不通的是,中国人总认为当官的比自己英明一些,很多当官的也有这种想法。其实应该还政於民。你的权力来自老百姓,你不一定比老百姓聪明多少。很多智慧,聪明才智都是老百姓创造的。如果方便的话,我就想传一个话给我们国家上层领导:今年工业增长有很多虚的地方,今年的任务是保证国民经济增长百分之八,工业必须增长百分之十二,是吧?我们安徽好像还高一点。很多地方因此就要搞假账了。

韩:今年百分之八的指标,从帐面上看是肯定要实现了。

工:肯定是实现。但实际情况就不是那么回事。很多地方要造假账,这个问题是很严重的。我不希望我们国家的国民经济宏观指标出现虚假,导致宏观调控失误。

韩:这是你对中央领导人的忠告?

工:对。强制性地要完成百分之八的指标,没有甚么大意义。我认为朱总理不是没有这个勇气承认他今年的任务没有完成。我宁可要一个实打实的百分之七点五或百分之七,也不要个虚的百分之八。

谁是胳臂,谁是大腿?

韩:退回到"厂长(经理)负责制"之后你们准备做甚么?

工:忍气吞声啊。

韩:那职工代表大会呢?

工:现在职工代表大会能做甚么呢?

韩:我们现在面临的是一个改变的阶段,甚么都可能发生,甚么都有可能变。工人不能只看著人家变,不能只是一个被动的、被变的东西。过去,在划经济下,职工代表大会没用,但是现在在变啊!

工:很多人有这种想法,胳膊拧不过大腿,个人拧不过县委。

韩:谁是胳膊?谁是大腿?

工:工人是胳膊,政府是大腿。

韩:你们有几个县委书记?你们企业有多少人,你们县里有多少人?

工:有几十万人。

韩:我觉得胳膊和大腿的关系,应该有一个重新理解。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几百个工人,一个人三千块,自己的血汗钱,已经放进去"股份制"了,对不对?这三千块钱随时有可能丢了。那么,自己的利益在这种不规范的改革当中,已经受到了伤害。在这个时候还在想自己是胳膊,人家是大腿,拧不过。那怎么办?等到这个企业倒闭以后,工作丢了,三千块钱打了水漂了,是不是要等到甚么都没有了的时候再说话啊?那个时候胳膊就拧得过大腿了吗?"厂长(经理)负责制"下有职工代表大会,"股份制"下有董事会。无论走到那儿我们都是有程序的。为甚么就不开一次职工代表大会呢?

工:职工很难齐心啊。大家还是想,这个钱还是放在企业里用,还得靠企业吃饭。

韩:靠企业吃饭和靠厂长吃饭是两个概念啊!企业并不是厂长的啊,企业是我们工人的。特别是,企业是靠我们工人自己的钱运转的!

工:有时候事情不是想像的那么简单。比如说,我们的几个董事,就是原来的副厂长。恢复到"厂长(经理)负责制"以后,他们还是副厂长,他们也不想和县里明显地对著干。

韩:主要是考虑自己的前途问题?

工:大家都是生活在现实中的人,很多人不愿意出面就是想保住自己的饭碗,怕被人家搞得下岗了。

韩:有一个问题,到底"股份合作制"和"股份制"的改革,是不是让企业和职工有前途的改革?

工:这是,经济体制改革和政治体制改革之间的矛盾。政府还是陈旧的观念,下面搞"股份制"改革就推不动。但,"股份制"改革这条道路在中国还是要走的。

韩:为甚么呢?

工:因为机制问题还是很重要。真正要是按公司法操作起来的话,还是比国营企业的"厂长(经理)负责制"好得多,大家的责任心要强一些。现在关键的问题是政府怎么能做到不干预企业?要让职工敢说话而不至於遭受到麻烦。

韩:问题就在,甚么是"真正" 按公司法操作?

工:政企真正分开嘛,政府不管这些事情嘛。

想沾好处,不愿担负任 (另类一大窝饭心态)

韩:其实在"股份制"机制里面,最重要的是是责任和监督。经营者,要承担经营的责任。他要受董事会的监督,董事会要受到股东的监督。如果工人(股东)想要经营者承担责任,是不是来自监督?

工:还有股东要有主人翁意识,把企业当作是自己的企业,要敢说话,要提自己的意见。

韩:对了。如果没有股东的监督,上那儿去有责任?这是我们国有企业过去一贯的病根所在。我们股东没有承担监督的责任,经营者就没有负责任的对象。虽然有职工代表大会,有法定的监督权力,工人从来就没享受这个权力。人都是人,不是神。经营者也是人,他要考虑自己的利益。我们这些工人(股东),如果不站出来行使监督权力,监督自己的钱是怎么用的,早晚钱会丢了。县企业改革领导小组、县委、县政府为甚么敢干涉?因为他们看准了,这些股东(工人)、职工代表大会、老百姓不敢监督,把自己看成胳膊,把他们看成大腿。

工:你讲的意思我很明白,我们工人都要争取自己的权利。现在的问题就在於人性有弱点,很多工人就是要养家糊口,不敢抛头露面,不愿组织起来争取自己的权利。就是这样的情况,这个社会制度才能维持这么长的时间。我接触的一些老工人、老干部、老党员,中层的、高层的,有些人也认为共产党的很多做法是很不妥。怎么改呢?他们也是很苦恼的。

韩:这是一个很清楚的问题。你站出来为你自己说话。正是因为你要养家糊口,正是因为你养家糊口的钱被人家骗走了,不是被共产党骗走了,而是被这些大大小小政府和企业的官僚,被他们骗走了。受害人都不出面,谁管啊?无论甚么人都没有理由帮你。我们现在讨论的,不是要大家抛家舍业,舍弃妻儿老小,为一件甚么事业,或为解放全人类去赴汤蹈火,没人要你去干这个。我们现在是要你(受害人)自己站出来,为你自己的血汗钱做一点事情,保护自己。你要是还不干的话,上帝都没办法。

工:现在很多人不是不愿意站出来,而是担心站起来以后的结果。

韩:站起来以后有甚么结果?这三千块钱,已经是没了。

工:不是讲钱。而是站起来以后,他能给你各种理由:这个钱是作为集资啊,还是要发展啊,大家要支持企业啊。找出很多理由来。

韩:正是我们要支持企业,所以我们要管企业的事。我们有公司法,有关於"股份制"改革的中央的相关文件。现在你们既违法,又违反相关的政策。你让我们怎么支持?我们要是拿著法律,拿著文件,拿著改革政策逼压他们,让他们要按照政策、法律办,这才是支持企业啊!你要有根有据,去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违反了甚么,这会有甚么后果。如果你们企业有八百名工人,七百五十个都去,那七百五十个都会被开除吗?

工:大概不会。

韩:但是,如果五十个人去,那七百五十个人都不管,那五十个人一定会被开除。如果要是有甚么坏的后果要别人去担,自己躲的远远的,有甚么好处自己去沾,这是很恶劣的一种心态啊!

要共同进退,不要同情!

工:实际上,去年改革,我们有一个阶段叫动员阶段,动员大家拿钱出来,支持企业改革。在那个阶段,我们的积极性是很高的。后来发生了这件事以后,大家就认为,假的,改革是假的,就不愿意动了。我想动,但是,一个人的力量……,我只能说我该说的,¡答熙ㄟ竣F、说了。我是被选的董事之一,现在不仅不搞"股份制"了,我这个被职工推选的董事,他也不准备承认。今年要我调走,他认为我是一个捣蛋的人啊。

韩:你捣过甚么蛋?

工:没捣甚么蛋,我就说了一些真话啊。

韩:你有没有向工人作一些交代呢?

工:工人都很理解我啊。

韩:甚么叫理解你?你是他们的代表,代表他们说话,他们应该支持你。所谓理解,好像他们同情你。在你代表大家出面说完话以后,你自己受到了压力和迫害,他们反过来同情你而不是支持你!

工:他们是同情我。有些事情很无奈嘛,没办法。现在我就想逃避。

韩:你觉得灰心了?

工:对。我把自己的前途搭进去了嘛。我也是一个人啊,我也有我自己的弱点,我也要为自己的前途著想。

韩:当然。少数人站出来了,但是,最后这种承担精神却被大家出卖。你遇到麻烦的时候大家不管你,你当然有权利走,你不是来拯救世界的啊!

工:我不是救世主。

韩:假如说,你把去交涉的结果,还有遇到的麻烦,向选你出来的工人公开,并且问大家愿意不愿意进一步按照程序做下去?如果他们说愿意,也愿意承担作股东和职工的责任,那么,我觉得,你应该代表他们继续做下去。然后在大家的支持下,设法把在你们企业发生的不公正、违法、违反企业改革政策的现象扭过来。除非得到绝大多数职工的支持,否则的话,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希望。你觉得你有可能得到大家的支持吗?

工:经过这么长时间看的话,可能性不是很大。有一部份人就是,暗地里支持,明里还是不敢说,因为现在还是"厂长(经理)负责制"啊。甚至有部份人怕跟我接触啊。跟我一接触,厂长看到了,甚么时候把你的工种搞差一点。

韩:听你这么一说,我都想哭!

工:很多人不是想行动就能行动的。有很多人背井离乡,都有一段幸酸的故事。

韩:我为甚么说我想哭啊?在这个社会,有承担精神、敢站出来的人,不单受到政府的政治压力,又要受到企业主管的经济压力。在最需要援助的时候,又被选自己出来的工人兄弟出卖、抛弃。难道这不该哭吗?

我们的社会已经堕落了。不光是政府官员堕落,而是全民堕落。如果我们工人,我们普通老百姓,连站出来支持自己选出来的代表,这么一点责任都不敢承担的话,那么,面对贪污腐败的官僚,面对种种社会不公正,我们还能怪谁呢?我们忍气吞声,孤立、远离乃至出卖自己的代表,这种行为不该谴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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