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幢优质建筑垮塌,十四个民工被压在楼下,其中一个就是我 (二)

2004年07月22日

曾颖

夜里,毛子喝醉了,拉了小兰在门外的水泥管子边坐望天,像一大一小两只北极熊,痴痴呆呆地望天空发呆。

很久,小兰忍不住唱起歌来: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到这里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

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歌声像一剂忧郁的发酵剂,把空气也感染得忧伤了。

毛子眼前是山,是村子,还有村后的泉水,母亲端木盆的身影像秋天最后一片树叶般惹得人想掉泪。直到深夜,四周楼群里还游荡毛子声嘶力竭的歌声:

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歌声像一根木刺,深深地刺进了听者的脑髓中……

不知是因为雨,还是因为毛子的歌声,或者诗人的出走,我病了,浑身烫得像要融化了一般,蚂蟥一般贴在床铺上。耿二爷摸摸我的头说:今天就别去了。

毛子拿来壁虎酒瓶,悄声说:来!强哥,我给你搽搽。

瓶里密密麻麻挤满大大小小的壁虎,各自保持临死前惨烈的表情。看那绿色的液体,我的头皮一阵发麻,喉头一阵发紧,赶紧推辞说:不,不了,我睡一会儿就好!

毛子对自己的医术很自信,他曾用石灰水止住过陈二嫂的胃痛。还用鞭炮里的火药治好过耿二爷的毒疮。在毛子看来,我对他的拒绝大致可以理解为两种原因:一是太过於见外,不把他当自己人;另一种原因,便是我们这些城里人自以为命生得金贵,信不过他的手艺,进而信不过他这位乡下人。这两点都足以令毛子感到委屈的,以我俩的交情,这疙瘩在午饭之前是解不开的。

看毛子提钢?远去的背影,我心里也忍不住难过起来。为毛子,也为自己。因为这时刻我需要的不是药,尽管我不愿承认,但我不得不承认,诗人的离去,才是我真正的病源。犹如两只菜青虫,经过千波万折终於结成茧,一只已吸破茧壳,扑动美丽的翅膀高高地飞了,而另一只却徒然望厚厚的茧壁和自己丑陋的蛹体,任由伙伴离去时拍动翅膀的声音锯齿到撕裂自己,那种痛苦焦灼与无能为力,是一切言语都不能形容的。陈二狗和毛子们是没有这种焦灼感的,他们与我,是同一屋檐下的两种种群,不能长出翅膀也压根没想过自己会长出翅膀,若想过,那可能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不会把理想之类语言随便挂在嘴边,对他们而言,飞上天之类狂想比飞上天这件事本身还更遥远。他们的愿望都很实在,且具有很强的操作性,譬如:陈二狗最大的愿望是在工棚里躲过计划生育检查,让一个和他一样长蒜头鼻子招风耳,永远都长不胖的小子出世。而毛子,则很想攒几个钱买台木工机器或磨面机,回家乡当个老实本分的手艺人,用汗水为爹妈垒一间大瓦房和一个能干儿媳妇,以及由此而来的安详幸福生活……

林强,你要什么呢?

整个上午,我不只一次揪头发问自己。

在工棚里的人们看来,我想要的和能得到的都很多,但我究竟要什么呢?我又能得到什么呢?

有时,我甚至羡慕陈二狗和毛子,起码,他们知道自己要什么。

阳光从油毡的破洞中挤进来,一道道光柱,将朋里寂寞的空气切割得肢离破碎。远处,搅拌机和振动棒的声音像一条灵性的蛇,一直钻进脑袋里,在脆弱的地方拼命抽搐。

昨夜的雨水,在阳光的作用下自在地蒸发,升华。氤氲的水蒸气在屋顶和泥汤样的地面之间徘徊,最终在油毡上聚成了水珠,水珠由小变大,循倾斜的棚,一路呼朋唤友,

不断与同类会师、聚合,最后灵光毕现地跃入空气中……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正在笼屉里接受考验的馒头一般,我想,就短期目标而言,当务之急我该出去走走。事实上,从那一刻起,我便已经进入了一个梦,但我知道这一切仅是个梦时,已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那个叫杜鹃的女人就是这时候走进我的梦境的。

我梦见城市被雨洗得格外干净。平日里灰朴朴的楼房和道旁的梧桐树叶一改往日的颓相,而变得如刚穿上军装的新兵,一个个血气方刚生机勃勃。街上的人们忙忙碌碌地穿行,把我反衬得像无形的魂灵,在别人的火热生活边沿穿越,一切看似伸手可及,但一伸手,便瞬地变得遥不可及了。

我依然像醒时那样的忧郁。一路上,想了很多事,却又像什么也没有想。头脑此时好比一个烂泥潭,被太阳一烤,热烘烘,烂糟糟的,每走一步,便会惊起一大群蚊蝇小咬和不知名的飞虫,乱哄哄飞得一踏糊涂……

我梦见自己走在市中心广场上。眼前,几只鸽子稀稀落落地飞舞,散落的细羽毛在阳光中漂浮,袅娜如古典舞步般。

孩子们欢快地相互追逐,他们的父母,早已被满怀的货物累得汗流浃背,远远躲在树荫下,看他们在阳光下不知疲倦地追逐,并不时提醒他们。

幸福离我只有十步那么近,

我却觉得每一步都有天涯那么远。

之后的故事便非常俗套了,一个小偷将杜鹃引进我的梦中,我把所有压抑和憋闷扑头盖脸都发泄在小偷脸上。街上被小偷吓得躲避很远的人们哪知道我揍小偷的快感,还一个劲佩服我的胆气呢。即使不是在梦中,我也会这样的。

杜鹃是一个双腿残疾女孩。起码在我这个梦里是。她开了一小杂货店,常受小偷混混们的侵扰。到今天,我不得不承认,这些情节,大致来自于陈二嫂包鹅肉拿回的那张报纸,吃完鹅肉,闲没事时我读了,而且深深地进入我的梦中。

我的几记重拳已将小偷打成了一个破皮的番茄,五官变形,到处都冒红水。杜鹃从他手中夺过自己丢失的钱。原本胆小的围观者在小偷被制服之后,都变得胆大起来,这个说把小偷送派出所,那个说打电话报警。不一会儿,警车来了,我作了必要的交代之后,便想离开,这时,天时已近正午,火热的太阳照得大地如同浸在将至沸点的水中,远处的景物像要被汽化掉似的冒气泡。

杜鹃拿失而复得的钞票,推轮椅紧赶慢赶地追上来。红朴朴的脸上挂几滴汗珠像晨间果园里带露的苹果。

她说:不知该怎么感谢你。

说实话,我压根没想过自己会帮她。应该说我压根就不相信自己有能力帮助人。我只是在想打架的时候很合适地有人撞上了枪口,被我很合法地发泄了一通,仅此而已。她的谢意使我局促不安,支唔了半天才说:这没什么,换别人……也一样。

杜鹃说:不……不一样,我一定要谢你!她的表情很执。因激动而胀红的脸上一双明澈的眼睛闪不容拒绝的光。从少年时代起,我就有一个大弱点,就是特别喜欢看女孩子的眼睛,在我看来,拥有一双美丽眼睛的女人一定是优秀的,最起码应该是善良的。尽管殷巧莉也生一双美丽的眼睛,而且正是这双眼睛刺伤了我而且在伤口上抹了一大把盐,但我依然这么认为。

我觉得自己汗涔涔的,浑身不自在,心中想离开又不愿离开,就嚅嗫说:那……你就请我吃碗面吧,拖这一晌,还真饿了。

那哪成啊!要吃得好一点。

在杜鹃的执意坚持下,我们来到一家装满很豪华的饭店,店名“酬八仙”,此时正值午餐结束时间,玻璃门里时不时撞出几个酒气满身的铁拐李似的人物。

在这种场面之前,我总是本能的有些紧张。这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似的建筑在我看来像一个梦,而且是别人的梦。尽管是在梦中,我也这么看。

玻璃门里正有一千双眼睛盯我呢。

每双眼里的鄙夷和嘲弄像一把刀子。

我汗渍斑斑的工作服不是铠甲。

我的羞处在阳光下暴露无遗。

橱窗里游动各种颜色的怪鱼,它们因为是贵人的下箸之物,身价也显得并不平凡,眼光里充满了不可一世。

街道上的行人,广告牌上的美女和服装店里的塑胶模特儿无不如此。

我像一只弱不经风的雪人,在燥热的阳光和比阳光更刁钻刺激的各种目光中开始融化。

脚很软。

下肢像浸在沼泽中一样。这种感觉缓慢而坚定地向头顶漫去 。

不行,得走。

一个声音在耳边提醒:想不窒息的话,你得走。

我放开轮椅的把手说:瞧这记性,师傅叫我办的事差点忘了,不行!我得走。

我一撒谎脸就会烫,好在环境温度很高。

再急也不急这一会儿吧?杜鹃很焦急。

真的!我要走了。说完,逃也似的跑了。


从梦中回到工棚,天已黑了下来。

陈二嫂正捂肚子在灶前烧火,小兰坐在门槛上整理旧水泥袋。自打学校散了之后,捡水泥袋便由副业变成她的主业了。

工棚里,蓝色的炊烟悠悠扬扬飘摆。空气中,蚊子、蚜虫和飞蛾跌跌撞撞地飞舞,时不时有一声声轻细的碰撞声传来。

梦中的饥饿感被带到了现实中,并略作了放大,闻炊烟中若有若无的香味,我知道今晚又吃萝卜饭,但仍有些不甘心地问小兰:今天吃什么?

小兰正被扬起的水泥灰呛得打喷嚏,用袖子一擦鼻子说:还用问?萝卜饭。

萝卜的清香味搅得我肚子里一阵痉孪,一股清水从腮帮冒出来,充满了整个口腔。

肚子很空的叫了一声。

二嫂,还有别的么?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陈二嫂脸上蜡一样凝几颗汗珠,很吃力地说:今天……刚买了……豆瓣。

仅这句话,也累得她直喘气,看样子胃病又犯了。小兰见妈妈脸上痛楚的表情,小猫一样偎过去:妈,你的肚子又痛了?

陈二嫂点头说:兰儿,乖,去给妈舀一点清石灰水来。

小兰拿了碗出去,不一会儿便舀来一碗,二嫂接过来,憋足一口气喝了下去。这是毛子的单方,他们老家的人都这么治胃病。

这时,工地那边,搅拌机停了,工棚一下子变安静了。小兰高兴地喊:“可以吃饭了!”一路迎出门去,扬起一阵水泥灰。

毛子和陈二狗的衣服沾满汗和水泥,像铠甲一般支在身上。毛子见我已经起床了,高兴地扑过来打招呼:强哥,你睡这一天,可把人吓坏了。他像一只热情的小狗,以最直观的方式表现自己的热情。早晨的不愉快早就被搅拌机和振动棒的尖叫声挤出九天云外了。他天生就少一门记仇的心思,用他娘的话说:这娃天生少心思,是条白眼狗,杀父之仇顶多能记三天。

耿二爷从水槽里浇水洗了头和脖子,像水獭一样摇得水星四溅,赤膊,用汗衫当毛巾,一面擦,一面叨咕:兄弟们,赶紧吃饭,今儿这圈梁必须铸完,钢筋组已经上去了,咱也爽性点。

这时,他发现了我,像发现了离家又复回的儿子一般,惊异而亲切地问:好点了么?好像我曾经离开了工棚很久那般的。

这时,陈二狗又骂起老婆来,说每天就干这么点儿事你还这毛病那毛病的,赶明儿你干脆滚回去!随后,他又像首长视察工作般踱到小兰叠的水泥袋前,不看则已,一看,火便冲了上来:这死妮子,今天浇地脚圈梁,水泥用了千多包,咋才捡回这几个口袋?

小兰低头小声说:木工组和钢筋组那边来了几个大孩子,我抢不过他们……小兰的脸上隐隐约约有几道指甲痕,想必是下午抢水泥口袋时付出的代价。

你吃饭就抢得过?陈二狗狂怒地咆哮了: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这两个天不收的丧门星!

毛子看不下去了,冲陈二狗吼:你狗×的烦不烦?听搅拌机声不过瘾,还吵吵?

陈二狗历来对毛子不服,两人有如天敌,听他插嘴,气更不打一处来,转而丢开小兰,把目标直指毛子:我骂婆娘娃娃干你鸟事?谁的裤腰带没拴紧,把你给漏出来了?

毛子见他冲自己来了,丢下手中的衣服说:要骂滚回家骂去!这工棚是大伙休息的地方。毛子像只准备打架的公鸡,光头上闪咄咄逼人的油光。陈二狗有些怵,但又不甘示弱,死撑迎了上去。

这时,耿二爷发话了:大伙都少说两句吧,赶紧吃饭,眼瞅小满就到了,不加紧挣俩钱,看你拿什么寄回家去打麦子,开秧门。

众人这才又发觉自己早已饿得麻木的胃,各自拿碗到锅边盛饭。一时间,碗碰勺,筷敲碗声和萝卜饭的香味滚成一片,好一派烟火人间的境象。

耿二爷坐在床上,一边卷叶菸,一边笑呵呵地欣赏面前这片热闹景象。在工棚里,他已习惯最后一个盛饭,他喜欢看小伙子们在热气腾腾的锅边喧闹的样子。他没儿没女,这些年在外面攒了些钱,回老家修了一幢二楼一底的大房子,那房子处的地势好,紧挨县城新僻的木材市场,三层楼全租出去,光租金就有千把块,照说,他也该在家享享清闲了,听听戏,喝喝茶,和老伙计们搓搓卫生麻将,受活得神仙似的。可他偏不,用他的话说:天生一条累命,跟牛似的,一休闲就休闲出毛病来。几天没到工地听那搅拌机响,睡那硬板床,就觉得气也喘了腰也酸了,浑身上下不得劲。这些倒并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心里觉得这群人需要他,在他们面前,自己还是个有用的人,他能领这群人讨生活,为他们办很多事情,这使得他自己在岁数天天增加之后依然不觉得自己老了。看这群小伙子们出工、收工,吃饭、睡觉,他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我对萝卜饭没有胃口,就用二爷那个印“农业学大寨”的搪瓷碗给他盛了一碗,递给他说:二爷,今天加班?

你身体不好就歇吧。

我说没事,就跨出门去,拖了手推车往工地走。

傍晚的空气闷热而潮湿。西边的天上,乌云又在酝酿一场大雨,不时有一道电光从云缝中窜出来,冲下界的霓虹灯胡乱眨几下眼。

搅拌机启动了,工地四面的碘钨灯把我们照得如同舞台上的演员,背景是钢筋架上焰火一般爆响飞溅的弧光,远方是一眼望不见底的黑夜。

置身於这样的氛围中,人会不由自主地激动,疲惫感被强烈的光挤出了体外,像一个激灵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我推的车里,装城市这幢新景观的一部分,在我的车里,装这座城市的一部分。还有什么比这更激动人心的呢,几月以来,我心中第一次产生了一丝丝愉快的感觉--劳动和创造的愉快。白日里沮丧的心情一下子抛得很远,汗水在脸上痒痒的积,痒痒地滑落,一直痒进心里。

快乐总像叮人的蚊子一样不肯久留,对於时运不济的我尤然。就在我兴冲冲往前走时,前面的木板充当了我的快乐的终结者,它突然跑偏,一头高高跷起,车子被掀了起来,冲向一股早已焊好的钢筋架。

众人闻声,赶紧帮忙拉车,车拉起来,板重新铺好,才发现撞车的地方,钢筋主支架螺纹钢已断成两截。

据我车工技师的经验,主支架螺纹钢直径50mm,承重力不低於10吨,抗拉力不低於20吨,怎么可能被小小的斗车撞断呢?这简直不可思议。我捡起来一看,发现断面上竟然有气泡痕迹,这是因为含硫量和杂质太高造成的,这是不合格产品,用来修楼房,危险。

技术员匆匆赶来,看了钢筋,也觉得事态严重,赶紧打电话找包工头徐小虎,徐小虎的手机一直关,技术员只好叫大伙先歇,工地上一下子静了下来。

这时,远处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一辆野狼250型摩托跌跌撞撞闯入工地,灯光扰得大家眼睛直发绿。不用猜,头盔里蒙的人一定是徐小虎。

技术员与徐小虎一阵耳语。徐小虎布满血丝的醉眼里闪过一道凶光。他接过技术员递过来的钢筋,端详了半晌,又掏出手机,避开众人,小声而谨慎地与对方通起话来。通话结束后,他吩咐技术员:换掉那根支架,继续浇。

我说:必须全部重新检查。

徐小虎看也没看我,只问技术员:他干什么的?

推料的。

徐小虎鼻里哼出一股冷气:推料去吧。说罢,登上摩托,偏偏倒倒地走了。

搅拌机又轰鸣起来,工地又开始忙碌。

我口中有一股怪味,悻悻地自语:这样也行?

二爷拍拍我的肩说:这不是咱能管的,干活去吧。

我觉得脸上像涂了辣椒油一般火辣而腻味,燥热的空气像一团棉花堵在我的喉头上。

振动棒又一次杀猪般嚎叫起来,搅拌机也不甘落后,哮喘病人闻了油烟般疯狂地咳嗽了起来。

夜已深了,乘凉的人们各自回了家,四面宿舍楼的窗户逐渐黑了下来。市声已经退潮,工地上的声音响得更单纯也更刺激。声波像一根根尖利而无孔不入的针,纷乱而急促地在空中乱飞。玻璃窗户和砖墙对它来说形同虚设。它们拼命地乱飞,冲撞,一发现人或动物,便勇猛地扎进去,在里面胡乱穿刺,搅它个七荤八素。

一扇扇黑下来的窗户又重新亮了起来。

黑暗中,有人开始高声叫?。

相对于搅拌机和振动棒的嗓门,这种还击显然太孱弱无力。但耳尖的毛子还是听见了,他把灰铲往搅拌机大罐上一敲,兴奋地说:这些城里人,比猪鸡巴还娇气,兄弟们,咱们索性给他唱台大戏。

工人们显然被单调的劳动搞疲了,也想闹点新花样,於是纷纷点头响应,嗓音提得更高了,推车拖得更响了,或干脆酒疯子般嚎两声妹妹大胆往前走。总之,怎么热闹怎么搞,工地上变得更加热闹了。

楼上的人们显然不甘心自己的失败,眼瞅“文攻”不行,马上开始了“武卫”,啤酒瓶、烂蕃茄、空墨水瓶、蔫黄瓜烂桃核雨一般向工地飞去。

工地上这帮唱歌的兄弟伙被碘钨灯照得形同靶场上的电兔子,一声一声脆响或闷响中,个个中靶,东倒西歪,四处躲藏。

毛子像个指挥员,随敌情的变化而变得异常兴奋,他一看眼前形式对己方不利,赶紧大叫:关灯关灯!杂工叶小福像一位战斗英雄,冒弹雨冲到配电盘前,“刷”地关上了开关。

工地一下子变得漆黑。四周的楼房一下子反倒成了明处。毛子兴奋了,怪叫一声:弟兄们,反攻了。那声音,像哪部影片中的匪连长。

工地上的农民工们,少年时代谁不是土巴战的高手,今日遇上机会重显当年绝技,谁个不是踊跃如虎,捡起一块土巴,轻轻一甩就是五十米开外,所向之处,只听得玻璃散碎和人的惨叫声。

对手的弹药毕竟有限,而工地上的土巴石头却是取之不竭的,一场对攻战很快变成了攻守战。攻方攻势越来越猛,守方反击越来越弱。楼下的人们更肆无忌惮,一面扔,一面唱起了胜利的歌谣。

但他们唱得显然为时过早,直到几辆警车闪血红的眼睛包围了工地,毛子才醒悟过来,但似乎晚了一点。

待续……

一幢优质建筑垮塌,十四个民工被压在楼下,其中一个就是我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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