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腐败更危险的是什么? (第一节)

2001年12月06日

过去的一个月里,死亡在山西不再是什么重大事件。这是山西煤矿最严酷的一面:全国
产煤最多的地区,可能也是死亡率最高的地区。同样的事实也适用於这整个国家:全世界煤
产量最高的国家,也是安全记录最差的国家。

我们每年都可以在电视上看到几次声势浩大的“安全生产大检查”,以及对不合格的煤矿
“坚决取缔”和对相关责任人“严肃处理”的郑重宣告。尤其进入2001年,这种领导权威的力
量被使用到了极点。然而,发生在11月的连续爆炸表明,主观努力和客观效果之间存在如此
严重的背离。

人治的权威性,在经历了市场经济的导入后,已经被现实生活中多元化的利益取向所消
解.然而,对领导权威的路径依赖仍在持续并进一步强化。对於一个社会来说,权威的缺失是
比腐败更严重的问题。



死亡

11月14日,农历九月二十九,褚青庄家中的皇历上写道:“日值月破,诸事不宜。”

刚满20岁的河南南阳南召县农民褚青庄顾不上这些,他甚至来不及告别母亲和在外地打
工的父亲,与他一起奔赴山西吕梁挖煤的包括另外6名同村邻居。“他不敢告诉我们他要下窑
。”褚青庄的伯父褚松太说,“他知道,我们不会同意的,他家里就他一个儿子。”

15日下午,褚青庄到达目的地---中阳县后沟村。距离县城4公里的这个山沟里,今年四
五月份打出了两口煤窑,200名矿工来自8个省,其中超过100人是褚青庄的南阳同乡。放下被
褥,褚青庄就抄起铁锹,开始了自己短暂的矿工生涯。也就在这一天,80公里外的吕梁地区
交城县坡底煤矿发生一起特大瓦斯爆炸,33人死亡。

褚青庄启程的那一天,山西阳泉市盂县刚刚发生煤矿爆炸,井下作业的工人有11人遇难。2天后,北边的大同市高山镇大泉湾煤矿爆炸,14人被困井下,有死无生。1天后,褚青庄从井下上来,听到了5天来山西发生的第4起重大煤矿瓦斯爆炸事故,南边的晋城市沁水县湘峪煤矿又有14人死去。

11月22日,又是“诸事不宜”的一天,下午4点,吃了一碗面条,褚青庄钻进副井生满铁
锈的升降罐,下到360米深的坑道。同住的一个河南矿工已经记不清褚青庄那天说了什么话,
穿了什么衣服,“总之是跟往常一样,他不会想到那是他的最后一天。”

17分钟后,由副井下去的54名矿工可能还没有全部到达主井和副井的各个工作面,地底
下传来了恐惧的巨响。

“一共连续两声巨响,咚咚的,而一般井下用雷管炸煤是呜隆呜隆地响。”54岁的老丁
向记者回忆道。这位挖了6年煤的老矿工刚刚从井下换班上来,当他从澡堂里冲出时,井口旁
已经挤满了震惊的矿工,井架上的木头和钢制防护栓被巨大的冲击波掀飞,远远地散落。

第一次爆炸发生在主井里400多米远的一个工作面上,一枚雷管引爆了这场悲剧,并迅速
引爆了相通的副井里的瓦斯。由於煤尘也被点燃,火势发出的嘶嘶声与致命的毒气一起在地
下迷宫般的坑道穿梭。

“住在山坡下简易房里的女人们直著嗓子冲上来,趴在井口向黑乎乎的窖底哭,喊著亲
人的名字,哀求我们一边的矿工赶快救人。”经验丰富的老丁死死把她们拉到外面。管理人
员匆忙向县里求援,矿工们则一遍遍向副井下拨电话,但始终没有人接听。

“大概10分钟之后,从主井腾出像原子弹爆炸的那种黑烟,一直冲向天空”,河南民工
杨三说,他就住在矿井旁边的3层楼上,“天都看不到了。”

在难熬的绝望中,奇迹发生了,副井下有人接电话要求起罐。当两个多小时后救护队员
们带著氧气袋从27公里外的离石市赶来,勇敢的矿工已经冒著窒息、中毒、火炙、活埋和余
爆的危险,下井救出了29人。

“他们当时都还活著”,杨三向记者强调。他把3个已经看不清面目的重伤员抬上赶过来
的出租车,送去医院。但其中的两个在半路已经断气了,另一个第二天也在医院中死去。

救护队拒绝了矿工马上下井抢救的要求,他们按部就班地观看图纸,检查升降罐、缆绳
和滑轮是否安全,与赶来的领导研究方案,警察忙於把心急如焚的矿工和家属赶到他们划出
的线外。”到了晚上,都零下七八度了。风刮得很冷,煤尘在空中飘,可是大家都不愿意走
开,也没有人去吃饭。”老丁说。男人、女人和孩子的脸上、肩上沾满黑尘,时间一小时一
小时地流逝。

深夜11点多,在省委书记抵达之前,专业的救护队终於完成准备工作,小心翼翼地下到
矿井。第一个矿工被吊上来已经是第二天了。据矿工们讲,23日一共吊上来10人,24日8人,
但都死了。

“尸体都蜷缩著,先在地上排成一排,然后像木炭一样被扔上车,拉到附近的水管再掼
下来冲刷。”一个河南民工使劲比划著往下扔的手势,有些愤怒地对记者说。

营救人员把最后一具尸体抬上地面时,已是灾难发生50个小时之后。其间有3个愤怒的河
南矿工质问救助队是”救活人还是救死人”,回答是救死人。争吵中3名警察冲上来,一名“
无理取闹”的矿工被打伤,成为这次灾难最后一个被伤害者。

“这是不注重安全造成的伤害,我们必须更注意安全。”吕梁地区煤矿救护队的一名队
员说。

被救上来的尸体都已经没有了人样。大部份人的脸上、喉咙和四肢烧得露出了白骨,另
一些人头部剧烈肿大。“所有的尸体共同的特徵是大张著嘴,双眼圆睁,死不瞑目。”褚松
太说,他从河南赶来后,又在太平间里把所有尸体都看了一遍,“辨认尸体非常困难,我们
只好依靠身材等外部轮廓一个个排除,生怕搞错了。”

他的侄子褚青庄只当了一个星期的矿工便失去了生命。一起从河南到山西淘金的7个同乡
中,3人当班下井,20岁的褚青庄和25岁的张毛营死亡,另一人重伤。“好在没有人死於活埋
,”张毛营的叔叔张敬周说,活埋是最惨无人道的。绝大部份死者的父母没有从河南乡下赶
来,噩耗甚至都没有敢告诉他们。

整次事故死亡28人,在主井工作的山西矿工14人,在副井工作的河南矿工14人。没有人
知道罹难者留下多少寡妇和未成年的孩子。

到记者发稿时为止,还有8名被严重烧伤者住在离石、中阳、太原和汾阳的医院里,继续
经受著更加残忍的痛苦。由於没有做植皮手术,他们的面部看上去异常恐怖。

27日,记者在矿井旁看到,“安全为天”的大字标语牌在井架上迎著寒风,格外醒目。从
河南赶来的亲属在理赔协议书上签完字,矿工们推开副井上的井盖,亲属们轮流拿著死者的
衣裳向井底摇摆,喊者死者的小名招魂:“咱走了,咱不干了,咱回家喽。”

经过家属与政府代表的反复谈判,所有的死者获得了4万元的赔偿。名叫刘栓照的矿主已
经被逮捕,但协议书上还是刘的亲笔签名,政府官员告诉家属,由於刘的财产被冻结,赔偿
金先由政府集资垫付。领导们给躺在医院的伤员带去了亲切的慰问,每人都分到扎成一束的
十几朵红玫瑰。医疗费也得到了政府的保证,记者在吕梁地区医院看到的药费单显示,截止
29日,在那里医治的5名严重烧伤矿工的医疗费都超过万元。

当地官员无一例外地不愿意对事故多说一句,对记者普遍的推辞是事故调查还没有结束
,但也不讳言他们面对的重压。“请理解我们的谨慎小心,我们动辄得咎。”当地负责安全
生产监察的一位官员说,“吕梁一个星期两起特大事故,那是61条人命啊。”



北大新青年 2001年12月6日 主笔:高昱

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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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权威也死了

第三节)比腐败更危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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